奧格斯沒有應聲。

氣氛就這麽一點一點凝結下來。

倒是地上的梨歆緩了緩，慢慢地站了起來。

先是深褐色的、擦得光亮、一塵不染的皮扣長靴，然後是金白二紋的光滑袍角，長袍下修長筆直的腿，有力纖韌的腰，一絲皺褶也無的筆挺襯衫……梨歆擡眼，望進那雙漠然的煙灰色雙眸中。

正是許久不見的奧格斯。

奧格斯也在看著她。那雙眼睛望向梨歆時從前雖然大多冷淡，但總還有些溫度。而現在那種溫度已經全然沒有了。

他的五官深刻，是東歐人所特有的高鼻梁狹長眼的冷峻。煙灰作為瞳色，本來就顯得有些涼薄冷漠，尤其在奧格斯這張臉上，那種涼薄就發揮到了極致。

他看著梨歆，片刻後目光落到她身後，俊臉上沒什麽表情，也沒有動作。

良久，德雷迪.卡裏嗤笑一聲，大步上前，越過奧格斯邁入圍欄。

梨歆這時方看清這人的長相。

高瘦，頭發是很淺近乎斑白的棕褐色，與奧格斯同樣的高鼻梁狹長眼，但這位看上去比奧格斯更瘦一點，眼睛也是灰色，只是顏色更深，也更冰冷，氣勢攝人。

頭領進去了，身後一群人彼此有些尷尬的對視一眼，對奧格斯微微躬身就扣著梨歆跟著進去了。

梨歆一路被押著，七拐八拐丟到了一間偏僻的小黑塔中。

將她一把推倒在地上，“哐當”一聲焊上塔身上厚重的鐵門，那群人便離開了。

這間高塔無窗無燈，連一絲風也吹不進來。

一片黑暗中，梨歆動了動，慢慢坐起身來。

她身上的裝備武器都被卸了個幹凈，還被餵了不知道什麽東西的藥劑，現在渾身一股脫力感，像是重病在身提不起精神。

她調出面板看了一眼，發現自己頭上套了一個“強力削弱”debuff。

梨歆：“……”

好在系統包裹，這些NPC們拿不走。

一面打開背包挑挑撿撿給自己湊了套紫裝，再把那把橙斧裝上，梨歆摸索著靠著塔壁坐下，開始短暫的思考人生。

然後她打出一個火球，把瑪麗安的紙拿出來，準備將今天發生的事告知。

“遭遇意外，現……”

忽地，梨歆發現自己寫不下去了。筆落在紙張上，卻再也呈現不出字跡。

梨歆垂了垂眼，把紙張收了起來。

現在奧格斯的好友度是80，科瑞安90，瑪麗安95。

只要好友度上了80，梨歆其實就開始有意無意和這些NPC拉開距離。奧格斯如是，科瑞安如是。

因為她選擇了站在瑪麗安一邊，也只會是和自己具有師徒關系的瑪麗安。

兩個人，或者幾個人或許有一段時間內關系親密、統一陣營，但但凡是兩個個體，立場就不可能完全一致。

NPC不是傻子，相反這些NPC個個都是人精，搖擺不定，最終只會一方的接納也得不到。

將失去作用的白紙收起來，梨歆幹脆靠著墻開始閉目養神。

像如今的梨歆這樣在這種類似於“被囚禁”狀態下，跟城裏的監獄類似又不相同。通訊頻道被關閉，下線後的玩家游戲裏的身體並不會消失，只會陷入昏迷。

養了會兒神，耳邊忽地一道：“NPC瑪麗安好感度＋5。恭喜玩家，與該NPC好友度已達滿值。”

梨歆偏偏頭，目光落在厚實冰涼的塔壁上，像是要透過它望見外面。

她想，奧格斯這個人身上總是充滿了矛盾。

比如現在，他雖然切斷了自己的“白紙通訊”，卻又偏偏不是立刻去斷，而是微妙的給出了一點暧昧的時間差，讓自己有發出只言片語的機會。

而現在也證明，自己的前幾個字瑪麗安是收到了，並且立刻開始著手了應對。

他在想什麽？

梨歆安安靜靜地在這塔裏待了一夜，當然也沒有下線。

期間有接入外界打擾的提示，應該是沒有等到人的徐衍下線過來看了一趟。梨歆沒有理會也沒有下線，那提示就沒再響過了。

接近淩晨的時候，塔門外忽然傳來幾乎是輕不可聞的響動。

靠著塔身坐著的梨歆擡眸，就見這扇厚重的塔門在自己的註視下，慢慢地、無聲地打開了。

微涼的風吹拂進來，微微撩起梨歆的額發。夜幕未散，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站在塔門外。

梨歆站起身來，邁步走過去。

奧格斯的面孔在黑夜中看不清晰。

“走吧。”他淡淡道。

梨歆點了一下頭，走到塔外，目光巡視一遍。

外面很安靜，除了遠遠幾個貌似執勤的衛兵再無人走動，路邊的燈火也不是很亮。

是個逃跑的好時候。梨歆判斷道。

“跟著我。”奧格斯微微偏頭扔下一句，大步邁出。

梨歆無聲地跟在他身後。

穿過一條小道，來到一處樹叢茂密的角落時，奧格斯手袖一揮，一堆東西隨著動作掉落在草坪上。

梨歆看去，發現是自己那身裝備，法杖上兩顆圓潤的寶石亮晶晶的，光芒柔和。

不用奧格斯再多說，她已經躥上去來了個一鍵換裝。

“直走，高柱左邊第七個圍欄下方，鉆出去。”奧格斯的聲音很輕，說完便轉身，向著來時的路回去了。

“第七個圍欄的出口？這我倒是還真不知道。” 一道低啞的嗓音嘆氣似的道。

奧格斯的背影一頓。

梨歆……梨歆又被人掐著脖頸提在手裏了。

奧格斯慢慢轉過身來，面無表情地望著突然出現的德雷迪.卡裏。

“你在想什麽呢，奧格斯？”德雷迪.卡裏神情好像頗為費解，他提著梨歆，一步一步地走過去：“你是我選中的繼承人，由我從小把你教養到大，我們的目的一致——我以為，我和你早已達成了共識。”

“那麽你，現在又在做什麽呢？”德雷迪.卡裏站到了奧格斯身前，深灰色的眼睛望著他，赫赫一笑，拎著梨歆的那只手揚高了點：“奧格斯，我希望你一直擁有一顆清醒的頭腦。”

“現在，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，殺了她。”

奧格斯沒有說話，煙灰色的眼睛慢慢移到梨歆身上。

“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而已，奧格。我說過，我不會動她，小瑪麗安，誰不喜歡她呢？現在不過是一個無關痛癢的警告而已，她的手伸得太長，這不好……對嗎。”德雷迪.卡裏的聲音很輕，循循善誘：“我們的理念是一樣的，奧格，‘和平需要混亂才能襯托’，這才是教諭堂的未來。”

“她會像她母親一樣成為至高無上的堂主，卻又不會像奎莉亞一樣，完全失去自我、直至死亡。”

“我們的角色是一樣的，奧格斯。曾經我沒有做到，並為此抱憾終身的……我希望你不會。”

奧格斯的目光在德雷迪.卡裏的話語中逐漸變得平靜無波，他望著梨歆，緩緩舉起法杖。

梨歆睜著眼。

這支曾經覆活她、把她擋在身後的法杖，如今指向她的臉，杖尖醞釀起狂暴的、足以將她攪碎的能量。

“瑪麗安……瑪麗安……”梨歆闔目，心中繼續不斷地默念。

與玩家好友度達到100以上的NPC即為擁有奇跡系統承認的羈絆，在玩家的強烈意願下有一定可能被召喚。

白光一閃。

梨歆只覺臉上拂過一截微涼的銀色長發，整個人就被一雙柔軟的手臂撈著後退數步，落在了草地上。

奧格斯呼之欲出的技能如煙般消散在了手上。

“日安。”一身金色長裙的瑪麗安微微笑著，溫聲道。

面前的場景讓德雷迪.卡裏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微微的驚訝：“羈絆？你不是……”

“不是應該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性格，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‘勒格斯’？”瑪麗安輕聲道，輕輕揚起手臂。

朦朧的天光裏，只見那只修長如玉的手腕上靜靜纏繞著一跟細細的精致銀鏈。

銀鏈上空空如也，原本的墜子已經不見了。

瑪麗安輕輕晃動手臂，帶起腕上的銀鏈“叮呤”作響，她緩緩道：“我曾經抗拒，但直到我真正擁抱這份使命，才慢慢懂得……它從來不是抹去，而是選擇。”

“它承載了一代一代勒格斯的記憶。生是責任，死有留存，這是我，也是每一任勒格斯的選擇。”瑪麗安溫柔地撫摸著手腕上的銀鏈，眼神平靜而慈悲，眉宇間的神采是寬和與堅韌：“這是我的使命。”

從她一出現，奧格斯煙灰色的眼睛就一直落在她身上，那目光隨著她的話語如海生波，情緒看不真切。

一片寂靜中，只有瑪麗安柔柔的聲音響起：“我的母親並不是變了，老師——或者說換個稱呼，父親？她是真的、出於本人意願的，不認同你的理念。”

“你們的分道揚鑣，沒有任何其他的原因。”

“轟——”

一道迅猛如雷的技能打下，瑪麗安身形盈盈一旋，撈著梨歆避開。

地上被砸出了一方數米寬的大坑。

德雷迪.卡裏面色已經完全寒下來了，他一言不發地追攻上來，死死盯著瑪麗安的眼睛裏如同火山爆發一般的狂怒，甚至有憎恨。

“你說的，都是假話。”德雷迪.卡裏從牙縫裏擠出這一句，每吐出一個字，手裏就砸下一道聲勢恐怖的攻擊。

瑪麗安步履如雲，在他的瘋狂攻勢裏不斷避讓閃躲。

梨歆被瑪麗安倉促之下扔在了不遠處的草地上，這會兒光是被兩人打鬥間的技能波及到幾下，血條就已經空了大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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